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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职永雄集团后,吴非才明白“资产管理员”岗位职责第一条提到的,“负责全国各大银行信用卡、贷款逾期违约账户的信息修复管理”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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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报记者 李聪 编辑 胡杰 校对 刘军
5月25日凌晨,被业内称为“国内催收巨头”的湖南永雄资产管理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永雄集团”)官方微信公号宣布,集团从即日起停业,并与员工一起商讨善后事宜。
“永雄停业并不意外”,一位负责银行贷后催收业务的第三方人士表示,其停业风波的背后,是催收行业多年来的尴尬处境。部分从业者将此视为对催收行业整顿的信号。
多位法律界人士认为,催收行业本身是市场的刚性需求,也有商业逻辑的合理性,但由于我国目前没有实质意义和形式意义上专门的债务催收法律规范,因此在催收手段和过程中,存在边界不清的问题。
6月1日,安徽省公安厅相关部门回复新京报记者,“目前案件还在侦办阶段,后续会有详细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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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款人员多达万人
5月19日中午,程兰接到永雄集团总部的电话,被告知男友被安徽警方带走,需要她带上身份证和户口本,“去保人”。
程兰的男友今年初入职湖南永雄集团邵阳分公司,从事资产管理员岗位,也就是催收员。
半小时后,程兰赶到永雄邵阳分公司所在地时看到,门口除了家属和维持秩序的警方人员,还有一辆牌照“皖”开头的大巴车。
在场的四五位员工由于只上了不到两个月班,并未在安徽警方带走的名单之列。他们告诉程兰及其他家属,另外两辆大巴车已经带着五十多位员工离开了。程兰看到,邵阳警方也在现场维持秩序。
5月21日凌晨,程兰的男友带着取保候审决定书离开警局,男友告诉她,警方调查的是暴力催收,“他自己没有做过这种事,但别人有没有做他就不知道了。”
程兰得到的消息,是目前永雄集团邵阳分公司大部分员工已经取保候审,“但还有管理层在里面”。
程兰告诉新京报记者,5月26日,邵阳分公司的员工及家属前往长沙的永雄总部,但一直没等来负责人,“总部好像也是一个解散的状态”。早在5月初,男友就告诉她,公司已没什么电话催收的业务了,但还是要求他们每天都去上班。
吴非则更早感知到“在永雄上班太危险”,他在今年1月办理离职,一共工作了不到一年时间。
公开资料显示,湖南永雄资产管理集团有限公司成立于2014年4月,提供催收服务,业务涵盖银行信用卡逾期、小额不良消费贷款,以及民间借贷催收等。
集团创始人谭曼,毕业于湘潭大学法律专业,2004年,谭曼通过了司法考试,并前后加入两家律师所,从事欠款催收法律服务工作。2006年,谭曼创办湖南裕邦律师事务所(后改名为“湖南永雄律师事务所”),主营欠款催收法律服务。8年后,谭曼正式注册湖南永雄资产管理集团有限公司。
工商信息显示,2014年至2019年,永雄集团在全国开设了40家分支机构,仅2018年就开设了25家分公司。目前只有16家为存续状态。
早在2015年,也就是永雄集团成立后的第一年,永雄集团牵手湘财证券准备IPO,但最终登陆新三板未果。
2019年永雄集团再次筹备赴美上市,准备冲击“催收第一股”。但两天之后就撤回了上市申请。
2019年10月23日,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网站披露的永雄集团招股书显示,截至2019年6月30日,永雄集团在国内29个城市的运营中心拥有10915名全职催收人员,占其员工的95.0%,并且还有1109名具备多年催收经验并有资格与债务人进行直接谈判的催收专家。
招股书显示,截至2017年、2018年和2019年上半年,湖南永雄营业收入分别为5.59亿元、7.58亿元和5.15亿元,毛利润分别为2.07亿元、2.38亿元和1.33亿元,净利润分别为1.09亿元、1.24亿元和3233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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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网搜和买资源”
永雄集团的招股书曾披露,他们主要面对的是第三级应收账款,即逾期12个月以上或已注销的信用卡应收账款,以及逾期6个月以上或已注销的消费金融应收账款。这些欠款到永雄集团手中之前,一般都已经经历了多次催收失败。
入职永雄集团后,吴非才明白“资产管理员”岗位职责第一条提到的,“负责全国各大银行信用卡、贷款逾期违约账户的信息修复管理”是什么意思。
信息修复,也就是“联系上持卡人”,吴非提到这是做催收最重要的事。
吴非说,月初公司会给每个员工下发几百个案件,“欠款人留下的号码,大部分是空号、停机、关机、易主,很多欠款人根本联系不上。”
吴非常常遇见欠款人留的紧急联系人的电话也是空号,甚至父母姓名和电话也是假的,还有欠款人留下的是多年不联系的同事、同学电话,“一开始就想欠钱不还”。
吴非说,“过网搜和买资源”是永雄内部获取欠款人最新联系方式的方法。
“过网搜”是指通过企查查、天眼查和其他地方政务软件,比如深圳卫建委、冀时办、健康山西微服务等公众号,找到欠款人的最近工作单位、配偶、最新联系方式等个人信息。还可以根据地址找到欠款人所在街道或者村委会的电话。
至于买资源,就是买信息。由于工作时间不长,吴非不清楚“具体去哪买信息”,只按照领导的要求把互联网上搜集不到信息的欠债者名单做好,再由领导去“买资源”。这份“资源”通常包含欠债者亲友同事的电话、个人通讯录等信息,有时还有快递地址、打车记录等。
吴非很确定有同事参与“买卖公民个人信息”,且公司并非不知道员工的参与。
吴非提到,公司会定期检查员工的手机,要求员工删除所有包含欠款人个人信息的表格、文件等。“公司担心这些信息被甲方和警察查到,我做这个也会心惊胆战。因为一旦出事,也是员工自己承担。”
中国裁判文书网的多份判决书显示,湖南永雄集团有员工因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获刑。如被告人肖某半个月内非法购买65次公民的乘车记录信息达300余条,还将以上信息倒卖,从中赚取差价。肖某供述,“公司内的员工都是靠买卖公民的信息来帮助顾客找到他们想找到的人。”
一位催收行业人士透露,“信息修复”离不开爬虫技术。多数借款APP会在未获得用户授权的情况下,获取用户手机上的个人信息、通讯录甚至照片等隐私信息,这些借款平台找第三方进行催收时,会把客户资料和获取的个人信息一起打包给第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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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收欠款不择手段
联系上欠款人之后,下一步就是催促欠款人还款,“抓住持卡人的弱点和害怕的东西,才好去谈还款的事情。”
比如“爆通讯录”,目的是“打心理战”。吴非提到,单独打电话给欠款人催收没效果时,会给其家人、朋友、同事、领导都发短信,还会打给他们的单位,造成舆论影响,“告诉欠款人身边的人他逾期不还,是为了促进他还款。”一些欠款人为了保住饭碗和名声,会主动还款。
吴非说,有的催收员还会用当地的手机卡冒充当地派出所打电话,“不处理欠款就采取行政手段”。
业绩考核的压力传递到每一位员工身上。
永雄集团对外发布的招聘信息显示,资产管理员岗位要求高中以上学历,专业不限,18-35岁,有实习经验或熟悉相关法律法规者优先;无不良征信及犯罪记录;普通话标准,善于沟通,谈判能力强等。
吴非说,一般对催收流程和话术简单培训几日便上岗,催收话术都在电脑里,照着念就行。
吴非透露,一般员工底薪为2500元,收入主要靠提成,他所在的分公司完成1万-2万的业绩能获得6%的提成,3万元以上则能获得8%的提成。
而业绩不好的时候,吴非每个月还要倒贴几百元的短信费。这时领导会建议让他们“内推几位”。介绍一个人顺利入职,可以获得300元内推奖励,如果顺利转正,内推奖励会涨至700-800元。
有员工介绍了自己的同学、亲戚朋友等入职。新京报记者在多个社交媒体平台上看到,有自称是永雄集团的员工发布招聘信息吸引人员加入。
吴非也注意到,公司员工的离职率很高,“每个月都有离职,同时也在新招聘”。
吴非提到,催收员每个月要完成两万五千元的达标值,下发给他们的案件大多为逾期两年以上,甚至更久的,“本身就很难催”。连续三个月业绩没有达标就要劝退,有的员工为了业绩会做一些违规的事。“去年12月年关将近,有的集团副总和员工为了完成业绩,多赚些钱回家过年,冒充快递员给欠款人打电话送花圈。”
新京报记者在某互联***诉平台【进入黑猫投诉】看到,截至2023年6月3日,用户针对湖南永雄的投诉有253条,当中不乏“暴力催收”、“短信威胁”、“电话轰炸”、“骚扰他人”等。
2023年2月有网友在投诉中表示,“湖南永雄在催收我爱人银行信用卡欠款时,为了给我们增加心理压力,给我们发送两张经***证实是假的***传票,并且不断冒充司法机关、执行局、居委会对我们进行软暴力催收。”
还有网友投诉,“本人欠银行信用卡的钱,暂时未能还上,但是没有逃避,但是永雄公司暴力催收,冒充公检法恐吓,甚至虚假下单快递上门收件进行骚扰,向快递公司收件人员说本人残疾,要求上门收件,公开侮辱、骚扰。”
此外,中国裁判文书网上一则2018年的判决书显示,永雄曾有员工催款时冒充欠款人发布恐怖信息获刑。2016年11月9日,湖南永雄催收人陈某为催促贵阳市沈某归还银行信用卡欠款,用公司配发的手机拨打贵阳市报警电话,以沈某名义编造了虚假恐怖信息,后因犯编造虚假恐怖信息罪,被判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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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规与违规之间
“永雄走到今天并不意外”,现为一家第三方催收公司高管的包云坦言。“之前没有哪一家催收公司完全合规,现在监管严了,不敢这么搞了。”
一份来自竞天公诚律师事务所的《债权催收行业法律研究报告》提到,催收行业正式成形始于21世纪初,当时银行机构的信用卡发卡量出现爆发式增长。此后的十多年间,***、消费金融、汽车金融、网络借贷等新兴的借贷模式涌现出来。特别是2015年以来互联网金融的快速发展,很多人通过网络贷款的方式实现“消费升级”。
据中国人民银行发布的数据,截至2022年四季度末,我国共发行信用卡和借贷合一卡7.98亿张,人均持有信用卡和借贷合一卡0.57 张,其中信用卡逾期半年未偿信贷总额高达865.80亿元。
此前,金融机构对于仍在诉讼时效范围内的贷款一般采取法律手段,通过诉讼的方式争取自身的合法权益。但多位受访的法律学者表示,在现实生活中,“通过******执行实现清收”存在时间难题。北京盈科(合肥)律师事务所律师王成认为,对于借贷关系,确实可以通过向***提***讼等方式主张权利,但是司法程序严格,周期长,所耗费的成本高。首先是立案后司法文书送达困难,很多债务人在不履行清偿债务的时候基本已经出现了经济危机,早已跑路,下落不明。其次,司法资源是稀缺的。
北京云亭律师事务所律师李舒认为,催收数量巨大,“走司法程序不现实。”即便是债权人胜诉了,由于财产被转移等情况,案件执行起来也是问题。因此大多数债权人会选择私力救济,委托他人代替自己去讨债,为了提升讨债的成功率,将被委托人也即催收人的收入与讨回的钱款相关联,催收人就会竭尽全力地帮助委托人。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大量催收公司应运而生。《中国新闻周刊》此前报道,据艾瑞咨询数据,截至2019年6月30日,全国市场共有3000多家催收公司,仅信用卡催收公司就有1000多家。
包云说,一般情况下,金融机构与外包催收公司合作时,会要求外包催收公司按照提供的行为准则来展开催收业务,确保合法合规催收,但这无法避免外包机构为了达成催收成功率而使用过激行为。
包云所在的公司承接某一国有银行的贷后催收业务。银行要求他们在银行提供的场地进行催收,或者在银行所在城市进行办公,银行会派监督员上门。
为了保护公民隐私,催收工作场地需要刷卡进入,同时不允许催收员带手机进入。催收员使用银行内部系统,只能看见欠款人的姓氏及手机掩码。按下系统内的呼叫按钮后,催收员需要按照规定的话术进行催收,整个过程都会被录音。
对于催收的时间和每天呼叫的次数也有严格规定,比如每天最多呼叫不能超过4次,晚上七点系统关闭,并且只能跟欠款人本人联系。包云介绍,有的银行等甲方会使用AI全量监听,一旦通话录音中触发敏感词立刻会上报风控部门。
包云提到,“现在银行等金融机构把合规看得比业务重要”。按照2018年3月2日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发布的《互联网金融逾期债务催收自律公约》,骚扰无关人员,向债务人外的其他人员透露债务人负债、逾期、违约等个人信息,都属于违规行为。
“银行的合规要求约束了催收员,却‘便宜’了一些逾期较长的欠款人,催回率与合法催收之间很难平衡”。
据包云介绍,根据欠款逾期时间的不同,催收公司会从中抽取10%-35%的佣金。一般而言,逾期越久,催收的佣金就越高。坏账、呆账,都是永雄集团等催收公司眼中的业务。
包云提到,目前部分催收公司正在发展不良资产处置业务。比如金融机构将不良资产打包卖给资产管理公司,资产管理公司可能还会将其卖给下游机构,而这些催收公司就会购买相关资产包再对其中的资产进行催收。
一般这些资产包都是打折处理的,包云介绍,“逾期好多年的1000万的欠账可能100万就卖了,催收公司只要保证催回成本,剩下的都是赚的。”
互联网消费金融的债务催收佣金,远高于银行等正规金融机构,包云提到,“佣金率高的话,必然会用暴力方式来提高回款。”多名永雄前员工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称,“如果完全合规,是回不了款的。”
“要合规,催回率必然不高,要高催回率,则需要非常手段”。有业内人士对此表示,这也是催收行业乱象屡禁不止的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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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收行业如何能够“阳光化”
多位律师提到,永雄集团的停业风波,为催收行业敲响了警钟。
谈及催收的标准与边界,北京市中闻律师事务所合伙人李亚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经指出,催收机构必须严格规范催收手段,严禁采取暴力催收的方式。早在2018年3月,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在《互联网金融逾期债务催收自律公约(试行)》中便对催收人员的催收行为做了具体的规定。在催收的过程中不得采取暴力催收手段,以免触及《刑法》中的寻衅滋事罪、非法拘禁罪、非法搜查、侵入住宅罪、故意伤害罪等刑事犯罪。同时,催收公司也要注意对用户隐私以及个人信息的保护,避免侵犯用户的隐私权等权益。
在北京云亭律师事务所律师李舒看来,催收是一个劳动密集型的行业,他们并非不知道催收的边界在哪里,“只不过只能游走于边界或边界之外,才有利润。”
李舒认为,现有的信用体系和金融基础设施不完善,是暴力催收产生的原因。
对于催收行业如何能够“阳光化”,李舒认为,清收的核心是去查找被执行人或者债务人的财产,进而采取适当的措施让债务人还钱。如果所有的财产都是有形化登记的,如果征信系统能看到绝大部分财产,要想去执行某一笔债权,就不是法律问题,会变成清收的技术问题。
包云则认为,在遵守《个人信息保***》的前提下,打通三大运营商的大数据,由运营商根据债权人提供的欠款人信息为债权人提供一道加密专线,供催收公司精准找到欠款人进行催收。
永雄集团停业风波的第二天,中国中小企业协会不良资产清收专业委员会发布公告,呼吁催收企业要合规作业,不踩红线;呼吁执法部门理性、客观看待催收行业,既要打击暴力催收、侵害公民信息安全的害群之马,也要保护合法合规经营的催收公司;呼吁有关部门进行催收行业立法,在充分保障债权人和债务人合法权益的同时,让催收企业有法可依,有章可循。
记者注意到,近些年来,监管部门对催收行业的规范越来越严格,强监管趋势不断加剧。2017年,银保监会大力整治非法催收。2018年,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发布《互联网金融逾期债务催收自律公约(试行)》,对催收行为约束规范;2021年,中国银行业协会制定并印发了《信用卡催收工作指引(试行)》;2022年7月,中国银保监会、中国人民银行发布《关于进一步促进信用卡业务规范健康发展的通知》。
在有关永雄集团被查和停业的消息之下,多位从业者将此视为是对催收行业整顿的信号。
2021年12月24日,在一场围绕个人信贷贷后业务合规发展的主题交流会上,互联网金融法律研究中心研究助理靳岩岩指出,“催收是一个高度分散化、个人化,难以精准测度的行为,不同的债务人的情况,债务产生的原因也都不一样,里面涉及行业利益与公序良俗的兼顾、贷款人和借款人的利益平衡、外部性控制等错综复杂的因素,制定明确的监管规则难度非常大。”
今年5月,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发布消息,《互联网金融个人网络消费信贷 贷后催收风控指引》国家标准正在研制,内容涉及制度管理、人员管理、外包管理、个人信息安全、投诉处理等催收标准。旨在进一步规范个人网络消费信贷贷后催收工作,保护债权人、债务人及相关当事人的合法权益,促进互联网金融业务健康有序发展。
(程兰、吴非、包云为化名)